最後,讓我們記住,個體性是一種由神話所維持的原型理念,這個理念在許多時代與地方讓人執迷。例如中世紀哲學的困惑:
要如何說明個體性質的原則,及事物之間的差別,因為每一個個體都有其獨特的重要本質(quiddity)。在亞洲,個體性似乎被視為一種根本的幻象,事實上,是疏離的心智最嚴重的妄想。而這個理念提升了人的概念,助長了注重每個人類個體之神性的西方基督教價值根源,影響了我們的倫理、政治系統,以及對私有財產的概念。
是的,這是一個原型理念,但是,當我們的感覺大多時候是我自己時,很難去理解這個。要接受最珍貴私人獨特「經驗」完全是一種任何人在任何時間,地點都可體驗到集體現象,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。個體特性的原型反映在個人化意識中,如果單純接受字面意義,就成為了個人主義的意識形態與一神論的神話。
如同我在本篇後記與整本書所提議的,如果自殺是「殺死自己」,那就是把想要置自我於死地的慾望如實呈現,那麼他所尋求的是「自我」這個原型理念之死,那個自我原型理念將靈魂禁錮在孤獨之中,並讓自己相信了自己的個體性。這種相信自己獨特性的理念力量反映了一神論的神話—一個自我控制,自我中心,自我激勵與全能的單一(one)。如果是這樣,那麼這種想要除去自己的衝動,也許在被排除的其他人身上可找到原型源頭:
其他神明、其他生物,他們對靈魂的呼喚,它們的報復也許顯現為我的自殺,目的在於釋放我的靈魂到更廣大,更豐富的宇宙還參與它們。
在重複一次重點:個體不是僅由個人的固體性組成。某種我自己之外的東西也棲息在靈魂中,參與靈魂的生命,也參與靈魂死亡的決定。
「我」的基本特性是來自於我的代蒙(daimon注一),我陪伴他,他選擇棲息在我的生命中。如亨利·科本所寫的,我們關心的應該是他的個體化過程(individuation),我們的生命是為了完成他的召喚。因此自殺的問題要向你的代蒙尋找答案,問他為何要騷擾你,讓你想要離開這個世界,進入似乎是他想要去的世界,是他想離開,去別的地方?也許會展開一場對話,類似人類文化至今珍藏的首次自殺紀錄—埃及新王國時代紙草文件,被翻譯為《憂世之人與其靈魂的對話》(Dialogue of a World-Weary Man with his Ba–Soul)
原型理念可能會攫住我們。這種情況我們都知之甚詳,像是:陷入愛情、相信成長、達到頂峰的勝利、充滿恐懼與猶疑,或迷失在厄運的泥沼中。在這些靈魂的狀態中,我們的意識被一種支配性的理念奴役,要像控制我們的原型提出可信的見證。所以,我們也可能成為個體性的受害者。但是,要除去這個理念,我們不需要除去自己,與其看著他結束我們自己,我們可以詳加了解他的去向。自殺幻想便如實呈現了回歸的企圖(epistrophe)。要讓靈魂自由,我們不需要真的離開世界就能離開它的世界性,因為世界也可能成為一種原型執迷。我們需要的僅是看穿世界的外在,看盡世界的靈魂,每一個代蒙都與之緊緊相繫,我們與世界互相參與。因為我們若不還給世界靈魂一些它所給予我們的東西,他難道不會因為被忽略而萎縮嗎?若世界變得更無靈魂,我們的自殺衝動是否而更強烈?
註一
代蒙的多種稱呼 (《靈魂密碼》page.19 James Hillman )
多少世紀以來,人們一直在找一個恰當的名詞來稱呼這種「感召」。羅馬人稱它是每個人的「守護神」(genius);希臘人稱它為代蒙;基督徒稱之為守護天使(guardian angel)。詩人濟慈等浪漫主義者認為,這種召喚發自心中。米開朗基羅直覺的眼光,能看見他正在雕刻的人物內心的圖像。新柏拉圖主義者指他是一種想像的載體奧克瑪(Ochema),它就像車輛載著人,是每人各自的支撐力。有人說他是幸運女神(lady luck)或福爾圖娜(fortuna);有人則說他是魔奴(genie)或靈僕(jinn),可能是來做惡搗亂。到了埃及,它也許是可以與你交談的精神力「卡」(Ka)或元神巴(ba)。愛斯基摩人和其他有巫師儀式的族群會說,它是你的靈,是你的字在靈魂(free-soul)、動物靈魂(animal-soul)、氣息靈魂(breath-soul)。
一百多年前,維多利亞女王的宗教學者間文化言又者泰勒指出,「原始社會」(當時用來指非工業化的社會)的人以為,我們所說的靈魂即是,一個稀薄而無實體的人形,其實只是一種氣體、薄霧、影子……;通常是可以感知而看不見的,卻能發出有形的威力。」研究文化人類的胡特克蘭茲(Ake Hultkrantz)說,美洲印第安人認為,靈魂是從一個圖像產生,用圖像的形式表達。柏拉圖在厄耳神話中用了一個類似的字paradeigman(範圍),意旨包含個人整個命運於其中的形體。這個長相左右的形象承載著命運,壟罩人的一生,但他不是道德導師,可與良知混為一談
羅馬人說的「守護神」不是道德家,它「曉得與這人未來相關的一切事,掌握著他的命運」,但是「這神祇對此人並沒有道德約束力,只是促成其個人吉凶運勢。如果祈求守護神滿足私慾,實現惡念,也不會招致辱罵。」古羅馬、西非洲、海地都有其代蒙(或名稱不同而職司相似的神)降禍於仇敵,幫自己計謀得逞的風俗。代蒙邪惡的面,後文(第十章)將詳論。
靈魂圖像因人而異,這種觀念素來就有,普遍存在於各種文化中,所用的名稱多不勝數。只有我們當代的心理學和精神病學把這一切從教科書刪去。現代社會有關心理和治療的研究都有意忽視這個因素,而在其他文化中這被視為人格的核心,以及個人命數的倉庫。
說到這顆蘊含橡樹果實,我會視情況需要採用不同名詞,如:圖像、個性、命運,守護神、感召、代蒙、靈魂、定數。這種鬆散的風格遵循那些較為古老的文化傳統,這些文化比現代心理學更能理解人生中這股不可思議的力量,而現代心理學總是把複雜的現象窄化成單一的意義。我們不需要害怕這些宏大的名詞,他們並不虛無空洞,這些字詞幾乎要被摒棄了,需要我們來復興。
這些字詞不能明白說出他們所指究竟是何物,但能確認那就是,並且指出其神秘性。我們不可能確切知道他為何物,因為他的本質始終模糊,顯現的型態多半是暗示、直覺、耳語,或是突如其來而擾亂生活的迫切衝動何異常舉止,也就是我們常稱之為徵候(symptoms)的情況。